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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新冠肺炎闹了将近三个月。三月底,成都省城洞洞陆续开了。在一家五元舞厅,周眼镜跟两个孃孃跳了几曲,听到她们对男人的不同看法。
第一个孃孃戴口罩,阿坝某个县城来的。孃孃说,县城没舞厅,或者,没省城这样的舞厅。老家隔离刚完,她就来省城跳舞挣钱,问周眼镜附近哪里好租房。周眼镜说,舞厅后面的小街有很多旧楼,租房比较便宜。这个孃孃很胖,泡泡肉,黄桶腰。她爱吃牛肉,吃成这个样子。省城男人好,很会疼女人,不像老家男人,在这里做女人好安逸,她说。
第二个孃孃没戴口罩,给周眼镜打过一次飞机。她也胖了,因为疫情。她在省城有房子,两个多月,除了出去买菜买些杂物,小区进出都不方便,于是天天在家追剧,又吃得,还好,只长了两斤,现在九十八斤。
周眼镜故意问她,这段时间有没有跳舞。跳啥子舞哦,那些男的,一个一个,平时说得好听,永远爱你。不要说约你出来坐一下,连个微信都没有,问候一声,发个红包也好嘛。一气之下,她把这些人的微信和电话都删了。那你没有绞家么(作者注:省城话,就是相好)?还真没有绞家,孃孃说。那我也没有给你发过微信,周眼镜突然有些心虚。你不一样,你又不是经常来这里耍,孃孃说。
过了几天,山大王的巢穴也开了,跟其它舞厅一样,进门要量体温。那个永远笑眯眯的核桃脸保安小老头,灰色保安服还是没扣扣子,站在洞口,捏着一把体温枪,像老顽童攥着还没玩腻的新奇玩具。
周眼镜见到长发狐媚,胖了。回来已有个把月,在南门一家五元洞洞跳了一阵,前段时间只有那里开着。长发狐媚在老家关了两个月,乡下,没在市里。老家院子,后面是地,还有山,她没事就跟亲戚朋友爬山,但还是长了十斤,现在一百一十斤。你看我,脸比以前圆了,她说,不过回来会瘦的,跳舞更累,这一阵就瘦了三斤。今天一早,她就来了,已经挣了三百多。午后,看到周眼镜时,长发狐媚刚去外面吃了一点东西,酸辣粉。她摘下口罩,亲了一下周眼镜:“我嘴里有没有酸辣粉的味道?”
胖了没有?胖了几斤?不管是否跟对方跳过,周眼镜现在喜欢撩起这个话题,他爱这样问。只有老公在外地的短发细腰轻熟女说她没胖,虽然在家猛吃,但吃了就跳健身舞,腰还是很细。洞洞刚开那阵,戴口罩几乎是舞女舞客的标配。也有舞女等客时不戴口罩,或把口罩拉到下巴,好让舞客挑选,等到跳时,再戴。不时,周眼镜也像油腻的老司机,跟舞女开句玩笑:“口罩要戴,胸罩可以不戴。”对方哈哈一笑。天气热了,洞洞男女也像街上的人,戴的多半是薄薄的医用外科口罩。有个孃孃也开周眼镜的玩笑,说他戴的N95口罩,让她想起电影中的生化危机。这个孃孃还说,现在女人都戴口罩,就连口红也卖不动了。
武汉肺炎之前没多久,山大王的巢穴装修了一次。说是装修,也就刷了一下墙壁,换了一些椅子;升级了,还是省城最破烂的舞厅,门票却从十元涨成十五元。省城几家大舞厅,远比山大王气派,真假美女更是站得里三层外三层,门票也才十元。贵有贵的理由。去年下半年,省城洞洞灯开得最亮的那阵,山大王的深水区,虽也如一位舞客说的,亮得跟照相馆一样,仍有孃孃艺高胆大,一手搂着恩客贴在墙角,一手捏着恩客的鸡巴超度。隔了两个多月重开,山大王的生意还是红火。有天下午,周眼镜熟悉的丁字裤孃孃问,就像老师在考小-学生:“这里的门票又贵,又没得啥子美女,你觉得为啥子人还是那么多呢?”周眼镜脱口答道:“因为这里的保安不管,你想做啥子就做啥子。”
丁字裤孃孃在山大王给周眼镜打过飞机,但不是去年灯亮的那阵。周眼镜向来胆小,做这类事情,一是担心得病,二是害怕被抓现行。他不算名人,但也有一点小名气,一想到“自称作家的无业人员周某某在歌舞厅从事淫乱活动被当场抓获”,还有因为淫乱活动,不得不向这个国家的专政机器屈服,罚款,悔过,甚至拘留,周眼镜就一阵羞耻和厌恶。
那天下午,周眼镜几个月来第一次看到丁字裤孃孃,却不在山大王的巢穴,而在另一家五元洞洞。她就住这家舞厅附近,洗完被子才来上班,老家呆了三个月,胖了六斤。“一身都是肉。三个月没有抱过男人,手都没有摸过。”她说自己十多年不在老家,也没啥子熟人相好。“我在想,再来跳舞,要是抱到男人,不晓得会有好想哦。”丁字裤孃孃笑道。她的县份口音,还是让周眼镜想起网上读到的那个省内方言笑话:Save the people(师傅日批不)(作者注:参见《在撒旦的灯光下(二)》)。去年,他的确也想过,干脆去她那里日一回,她也说自己一个人住,有个客人还告诉她,她的大屁股打背枪特别刺激。有个下午,她甚至说,我们现在就去我那里吧,我很久没做爱了,特别冲动,但他还是忍住了。
跳舞的时候,丁字裤孃孃摸了一下周眼镜的裤裆,没硬;他还记得她说喜欢男人硬梆梆的雀雀儿。“这里有点儿亮。”周眼镜说。“有些人在这儿会紧张,有些人就不会,反而觉得刺激。”她说。周眼镜把话题一转,你回老家那么久,出也出不来,那你这里租的房子咋个办呢?跟表姐一起租的,表姐不回省城,又来疫情,房子就退了。丁字裤孃孃打电话请熟人把自己的东西搬到别处暂存,钥匙寄给房东。五一她回省城,又在原来住的附近租了一房一厅的旧楼,一千块一个月。周眼镜说戴起口罩跳舞,气都透不过来,丁字裤孃孃则说,对她们来说,戴口罩也有一个好处,因为有些人跳着跳着,冷不防就会啵儿你一口,戴起口罩就不会了。男的要是啵儿,我又不喜欢,现在最多把口罩丢了就是了。四五年前,刚来省城跳舞,在山大王的巢穴,舞客经常啵儿她,她就经常跑去卫生间洗脸洗手。其他舞女都说,你是不是有洁癖啊。有些老头好臭嘛,口水臭,烟臭,她说。“小心你的手机,这里人多,有小偷。”跳完,走出拥挤的舞池,她回头告诫他。
二
周眼镜发现,武汉肺炎这么一折腾,坏事再度变成好事,洞洞重开,灯光却渐渐暗了,尤其有些名气不大的小舞厅,深水区几乎回到前年的一团漆黑。去年,省城“有关部门”规定“一键灯光”,要求家家舞厅亮得如照相馆或写字楼。等到瘟疫暂退,社会渐渐复苏,“一键灯光”,就像洞洞到处张贴的“禁止吸烟”和“严禁有偿陪侍”标牌,似乎暂时成了一个笑话。舞厅刚刚复业那阵,周眼镜走进罗马附近的五元洞洞,看到一名保安一手捏着手电筒和撮箕,一手拿着扫帚,正在清扫昏暗的深水区;靠墙地上,又有好几团用过的纸巾。他满心欢喜,仿佛看到早春第一抹嫩绿。
坏事再度变成好事,但春节前夕,省城洞洞就有复苏迹象。在山大王,周眼镜偷听几个老头聊天,北郊有家五元洞洞,是省城目前最黑的舞厅,没有之一。他问了这家洞洞的大致方位,有个下午,坐公车去了。果然较黑,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,但比起亮晃晃的照相馆,简直天壤之别。他见到不少别处看熟的舞女舞客,其中就有那位脑后别了一朵假花的孃孃,常在东门一家洞洞的深水区出没,也给周眼镜打过飞机。簪花孃孃跑这么远,是因为东门那家关门,别的地方又亮,只好随处打野食。她没完全认出周眼镜,但认不认得并不重要,她不可能也没必要记住她超度过的每一位客人,这就好比像一个舞女告诉周眼镜的:“我从来不记跳了好多个客人,我只记跳了好多钱。”
可是,周眼镜记得簪花孃孃,不光因为她给他打过飞机,更因为她脑后那朵假花,每次,非常不敬,他都想到昂山素姬,也是脑后簪花。周眼镜还记得,簪花孃孃说她除了跳舞还做微商,几个女人合伙。这天,簪花孃孃想让周眼镜加她微信,她啥都卖,台湾的乳胶枕头,这样那样的小百货或化妆品,外面卖多少,她也卖多少,货真价实,不买也可以看看嘛。就像劫后余生的人回忆一去不复返的好时光,周眼镜和簪花孃孃也说起东门那家洞洞的黑屋子,里面都是吹拉弹唱的站桩男女,但是现在到处亮成那个样子,咋个好挣钱嘛。
抱到帅哥好舒服嘛,都舍不得丢开,簪花孃孃说。周眼镜想,这里灯不够亮,要在照相馆,她就不会叫他帅哥了。簪花孃孃离了婚,女儿都上大学了。然而这一次,周眼镜没有兴致让她打飞机,只是跟她闲聊。她突然说,前一阵遇到一个奇怪的客人,这人跟她讲,他把自己的妈上了。真的假的?周眼镜来劲了,这比打飞机还让他兴奋。
真的,簪花孃孃说,客人跳舞时给她讲的。那人三十多,单身,他爸早死了,他妈五十出头,母子住在一起。他说他妈平时洗澡不关门,也不避讳一下,他有天看到,实在受不了,冲动起来,就把他妈上了。“我觉得这个人可能有点弱智,才给我讲这些。他说自己找不到女朋友和老婆,又说他妈觉得儿子既然这个样子,生米煮成了熟饭,干脆就让他体会一下男女的事情吧。他还给我讲,这辈子他也不找女朋友了,也不结婚了,就跟他妈在一起,照顾她一辈子,给她养老送终。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事情,这个应该算是乱伦吧,犯法,你说呢?”
周眼镜不晓得这个乱伦故事究竟是不是真的,不过,他的确听过其他孃孃讲到类似的事情,虽然并非真实乱伦。前年有个冬夜,在一家十元舞厅,他站在一对四十来岁的孃孃身旁,偶然搭起话来。
“这里啥子人都有。”孃孃甲说,“有一次,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好像有恋母情结,跳舞的时候,老是喊我妈妈,妈妈,妈妈。”
孃孃乙接嘴道:“你还不晓得哦,有一回,一个高中生,一定要请我跳舞,说他喜欢我,后来有一天,又来找我跳,说他想我,想得不得了,还说要把他的第一次献给我。我后来就跟他说,你这个礼物太贵重了,我接受不起。”
她跟高中生跳了两曲,劝他不要再来这里了:“你这么小,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,这里是个大染缸啊。”
春节前,武汉没封城那阵,也在这家当时省城最黑的洞洞,周眼镜遇到一位轻熟女,眉眼恍似歌星王菲。王菲说她不跳舞就用手机打游-戏,经常打得头晕脑胀,就像得了高血压要晕倒。那你不跳舞又不打游-戏的时候做啥子?周眼镜问。上淘-宝,她说,人总要有些事情做嘛。那还是打游-戏好,省钱,周眼镜说。黑上衣没遮完她的肩,露出一截胸罩吊带。“肉色。”她说。周眼镜说他喜欢肉色,性感,城里人才穿这个颜色的内衣,乡下买不着,乡下人喜欢大红大绿。王菲说乡下人现在也兴网购了。
“你有一股精油的味道。”王菲突然嗅嗅周眼镜的下巴。
“不是精油,是剃须后抹的……”
“哦,我晓得了,须后水。是不是抹了比香水还持久,好几天都不散?”
“没有那么久。半天,或大半天吧。”
“你的脸很滋润嘛。”王菲摸摸他的脸。他说热得出汗了,不好意思说,前一阵认得一个美容达人,免费补过一次水做过一次小气泡。
“你肯定是晚上过得滋润。“她说。
周眼镜没出声,明白她的意思。然后他问:“那你晚上滋润吗?”
“我跟哪个滋润哦。”她轻轻一笑。
湖北或武汉让人一听色变之前,周眼镜也在五元洞洞跳过一位湖北孃孃。她在葛洲坝附近的纺织厂做了十多年挡车工,一个月工资三千多,去年下半年辞了工作,姐妹介绍来省城跳舞,才来三个月。孃孃说她家乡也有舞厅,但不是这类,门票五元,都是情侣进去跳。
“你们这里好啊。”孃孃说。哪里好?“你们这里不冷。”不冷?周眼镜很诧异,他最受不了的就是省城的冬天,他下辈子一定要投胎热带。“我们那里比你们冷多了。我在这里,早上都不赖床,掀开被子一翻身就起来了。”孃孃说。男不进钢厂,女不进纱厂。她上班的纺织厂是私企,才几百台机器。唉,她来跳舞来晚了,听说以前跳舞,房子车子和票子都跳到了。她们那里房价虽不高,也要一万多。多年前,周眼镜也在纺织厂当过几个月锅炉工,他告诉孃孃,他们当年把挡车女工叫做纱妹。但你这样来跳砂舞,总比当纱妹好吧,周眼镜说。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”孃孃说,“一天跳三场,一个月,多则一万块,少则也有七八千吧。”
除夕那天,武汉已经封城,省城也紧张起来。吃了晚饭,周眼镜戴上口罩出门,街头人车稀落,就像他在图片和视频上看到的平壤一样空旷。往年虽也如此,也是这么多人,一下子魔术一般地不见了,但今年更添一分末日来临的不详预感。就不晓得要到啥子时候,这么多人才会魔术一般地再冒出来了,他想。
周眼镜有两张五元洞洞毒气室的赠券。毒气室关了又开才没多久,前几天他去那里,门口跟去年一样,贴着“春节期间照常营业”的告示,灯也没之前那么亮了,更没有频繁的警察临检。去年除夕,周眼镜就在毒气室过的,跟一个话唠胖姆姆跳了几曲,她不想窝在家里看春晚,骗孙子说要出去打麻将。今年,他还是想在毒气室过年。前几个月,“一键灯光”折腾得那么厉害,依照他们的惯例,到了除夕,总得让大家松口气吧。
骑着共享单车,周眼镜很享受省城一年难有几回的诡异,更盼望从街头的诡异走进洞洞的另一番诡异,他喜欢这种穿越感。然而到了目的地,毒气室没有开门。他把单车停在街边,走路去了附近另一家十元洞洞,也没开门。
这家十元洞洞的街边,停了两辆兜客的电动摩的。今天只有一家开着,有点远,我载你去,摩的司机说。周眼镜问那里人多不?人多,闹热,但是进去要测体温。周眼镜想了想,还是有些担心,不去了。跳个舞不要紧,万一染上瘟疫,像他这样的穷人,就真的不晓得该咋个办了。
他只是没想到,刚刚缓了口气的洞洞这么一关,重开已是两个多月之后。
三
周眼镜没加给他打过飞机的簪花孃孃微信,不是看不上她在网上卖的乳胶枕头这类东西,而是不想簪花孃孃发现他经常在朋友圈装这样那样的苦逼,觉得他是一个拿不起又放不下的男人。武汉肺炎之后,周眼镜去了两次簪花孃孃经常出没的东门洞洞,都没看到她。他有些失落,并非想打飞机,而是还想跟她闲聊。他喜欢舞女话痨,尽管可遇不可求,尤其那类中年女人,啥都经历过,不遮掩,不矜持,也不过分心凶,换句话说,没得啥子过场,有啥子说啥子,就连给你打飞机也不乱叫价。可是周眼镜也明白,洞洞就像乡下的流水席,哪怕你坐在那里吃了几天赖着不走,端上来的菜绝对不会一模一样。
跟省城重开的多数舞厅一样,簪花孃孃曾经出没的东门洞洞,“一键灯光”暂时名存实亡,尽管黑屋子不再深不可测,而是头顶两盏微暗红灯笼,罩住抱在一起蠕动的男男女女。周眼镜点了一个三十好几的重庆孃孃,丰满,肉却紧凑,不像有些孃孃一身上下松垮垮。她戴着妈妈戴的那类粗蕾丝绣花大胸罩,坚韧厚实,仿佛顶着两个泛潮气的荔枝壳。今天人太多,通风不够,她浑身是汗,周眼镜也一身油汗。她搂着他,他贴着她。他只感觉自己黏糊糊的汗液,透过也是黏糊糊的轻薄衣服,不仅跟她黏糊糊的汗液交合,也跟她之前跳过的所有舞客蹭在她身上的黏糊糊不分彼此。
孃孃在西安做过服装加工,不是打工,是做小生意。西安也有舞厅,听说也很火爆,周眼镜说。对,她第一次去舞厅就在西安,一个晚上挣了一百八。那你去过重庆的舞厅没有?周眼镜问。没有,不好意思去,怕遇到熟人。做服装加工不好挣钱啊,现在各方面的竞争太大了,还是舞厅挣钱容易,孃孃说,拉开一个荔枝壳,好让周眼镜感受她黏糊糊的结实乳房。
周眼镜问孃孃打不打飞机。打,但不打炮,也不口爆,你要不要打嘛?还是下次吧,周眼镜说,想起几年前刚来洞洞那阵,一个外地朋友跟他半开玩笑半认真,你天天去砂,要注意身体哦。他们是不是以为他天天在里面打飞机,随时都像发情的公狗?
“这里是男人的天堂,女人的银号。”
“引号?你说啥子?”周眼镜没听清楚。
“我说这里是男人的天堂女人的银号,我们缺钱就到这里来提。”孃孃笑道。
“刚才有个男的好安逸哦,跟我跳的时候,他说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他这么心动的女人,然后,他自己啊啊啊的,一边叫着一边就射了。”
“咋个射的?”
“他自己掏出来就射了,射到墙边,我也没有帮他。”男的六十三岁,孃孃没想到还那么厉害,“他的肌肉还很结实,他说他当过兵。”
“他自己射了,你又没有给他打飞机,那他也没有多给你钱哇?”
“当然没有,可能这样子他还觉得节约钱了。”
他们从这个啊啊啊自己就射了的舞客,聊到男人的持久度。她有个女友是广西人,老公早泄。每次,这个老公都让老婆洗得白白的等他回家,但每次还没插进去,他就射了。那她咋个办呢?“有情人嘛,家里得不到就到外面满足。”孃孃说。
“你戴的是N95哇?我买过十个N95,疫情最严重的时候,一百八,十个。”孃孃说。
周眼镜说他的N95没那么贵,而且没气阀,五个不到五十元。
“你身上好香哦,你抹了香水哇?”孃孃问。
“你的鼻子灵,戴起口罩都闻得到。”周眼镜说。戴起口罩跳舞,他最不喜欢的,还不是透不过气,而是嗅不到不同女人的味道,不管是啥子味道。
啊啊啊自己射了的老头,六十三岁还是那么厉害,周眼镜在洞洞听得多见得也多了。就像山大王几个七老八十的常客,尽管他们未必啊啊啊自己掏出来射了,但周眼镜见过他们抱着孃孃的样子。他们就跟外面很多老年人一样,是这个社会最无忧无虑的人,除了等死,没有太多不得了的焦虑;他不同情他们,也不尊敬他们。
很多时候,去较远的洞洞,周眼镜都坐公车。好几次,他看熟一个光头大爷,是省城各家五元洞洞的常客。光头大爷坐公车有老年卡,遇到车上人多,还有人响应车内广播“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”,给他让座。前年一个下午,在一家现已关门的五元大舞厅,警察临检清场,老头就是不走:“我坐在这里喝茶有啥子关系,我都八十岁了,你们用绳子把我绑起走嘛。你们有本事,把全城的舞厅都关了嘛,你们做得到!”周眼镜有点佩服老头倚老卖老,他不敢这样,尽管他可能比老头还厌恶那些穿制服的人。
洞洞重开没多久,“两会”开了。坏事再度变成好事。今年,他们开他们的“两会”,小弟弟和小妹妹(这是长发狐媚去年告诉周眼镜的),难得的因祸得福,也可继续开自己的两会了。一天午后,周眼镜刚在山大王一股霉味的阴暗卡座坐下,家具城大叔走过来,大声武气:“嘿,好久没有看到你了!”
这个大叔是瘟疫前周眼镜在山大王认识的,家住南郊一个家具城附近。他们那边没舞厅,出来耍得赶早,有时一早就来,一耍就大半天。六十出头,皮肤黑黑,瘦小结实,一看就是做体力活的,带点郊县口音,一口一个老子锤子,说话很快,比孃孃还话痨。每次见到,听大叔讲他咋个跟婆娘耍,周眼镜觉得这比自己砂一曲还有意思。这次,或许久别重逢,或许在家憋久了,家具城大叔坐下来就这个婆娘长那个婆娘短,十多分钟没冷过场。
他说自己嫖了二十多年,啥子没见过哦。他从不戴套,从没得过病。戴啥子套哦,喊戴套老子就不干。周眼镜问他今天抱了几个?五个,整了一个。耍了一百八十多块钱,钱包里只剩几张一元票子,大叔掏出来给周眼镜看。“就在那边角角头搞(作者注:角角头就是墙角)。有些婆娘二十元都干,三十元包吹。你看,刚刚走过去那个婆娘,老子跟她跳过,不要看奶奶那么大,顶得多高,里面塞的都是泡沫坨坨。她说她嫁给我,老子才不要你呢。老子有婆娘,婆娘一年挣个几万块钱没得问题嘛,不像你找不到钱。还有那个眼镜婆娘,五十多了,她的儿在炒股票,裙子一撩开就可以搞。她这个年纪了,随便你整。她收五十,嘿嘿嘿嘿。”
大叔一周要来几次,每次一百多块就这样耍完了。但他觉得洞洞还是没有他们那边的发廊便宜,一般只要三四十块钱,最多五十块钱,就把你摆得称称展展的(作者注:弄得舒舒服服的),不像这里还要买门票。那你为啥子还来洞洞?周眼镜问。“想到这里有空调嘛,还可以消耗一点儿时间。还有,那里容易得病,这个也搞过那个也搞过,这里要好些。”大叔的逻辑不太经得起推敲。
“我们以前在外头打工,做建筑活路,走到哪里整到哪里,比如说内蒙,一路耍起走。我们那个老板,你给他做完活路,他就喊你去嫖,给你报账,就跟吃鸦片烟吃奶奶一样,把你逗上瘾。但是我有两个朋友就死了。艾滋病。我没得事。我给你说,不要找漂亮的,丑点儿的老点儿的反而没得事,漂亮的接触人多嘛。六十多岁有没有问题?还搞得不?有个锤子问题,一下午搞两个都没得问题。”嫖了二十多年,你搞的有没有一千个?另一个大叔问。没有,但几百个不在话下。
家具城大叔给周眼镜看他手机里的抖音视频,全是大胸脯孃孃或网红美女,还有七十多岁生娃娃的老太婆,猪交配,狗配种。“你看,这个奶奶长得好安逸。我耍这个抖音,一个月都耍了一百多。太耗流量了,一个G要好几块,后来买了一张卡,随便耍。”
一个孃孃过来了,将近六十,衣裙灰不溜秋,农村妇女模样,大叔在洞洞的露水相好。“哎呀,好几天没有看到你了,简直想你了,给我开个张嘛。”孃孃说。
“你想我了,你想老子的钱了。好,给你开张,天天给你开张。”家具城大叔说。
“天天开张,那不是批都日烂了,变成臭批了,不是香批了。哦哟,你今天还带了一个徒弟来嗦。眼镜儿,你说是不是。”孃孃狂笑道,以为坐在一旁的周眼镜是跟大叔一起来的。
周眼镜让大叔和孃孃在他身旁摸摸捏捏,望向深水区前的液晶屏幕:“两会”记者会,相貌堂堂凛然正气的外交部长在念大国外交的稿子。他走到另一张茶桌旁坐下,继续偷听。一个六十来岁的大叔在讲跟婆娘出去开钟点房,事后洗完澡出来,地上有点滑,摔了一跤,自己爬了起来,婆娘都没有过来扶他一把。“我当时就跟这个婆娘说,你看到我绊倒都不来扶一下嗦?我万一绊死了呢?你猜那个婆娘咋个说,你还没有绊死得嘛。”
四
可是,在这个国家活了半辈子,周眼镜晓得,就像很多事情,坏事不会总是变成好事,有时甚至愈来愈糟,让你根本看不到希望。因为瘟疫,“一键灯光”暂时消停,也不是他们放松“管理”,而是还来不及“深化管理”。灯黑灯亮,就像股票一样难以预测,或像网上买机票,价格随时浮动,你必须果断出手,及时行乐,过了这一村,很可能就没下一个店。
在洞洞鬼混几年,周眼镜也有点遗憾,最自由最淫乱的那段黑暗时空,他没在深水区站个桩或打个背枪,因为,除了不能免于恐惧,就像家具城大叔,他也不喜欢戴套,喊戴套老子就不干,但他又没家具城大叔的胆量,人家嫖了二十多年从没出过事,他不觉得自己有这运气。
只有一次,在五元洞洞的深水区,周眼镜试过一次不成功的口爆。人丛之中,一个轻熟女,当时看不清她的长相,后来更记不住,如他在东瀛AV中看到的痴女强制榨精,猛的拉开他的裤链,蹲在昏黑墙边吞吸。但他射不出来,不像周围那些人,他只能接受免于恐惧的口爆。
盛夏,瘟疫发起新一轮反攻,好事变回坏事。省城洞洞的“解冻期”很短,重开,然后陆续重关,或关关开开,早春第一抹新绿,还没机会肆意生长。进门测体温,几乎每家舞厅都有,如同“一键灯光”,一度成了中国式敷衍,现在又是进洞必须,尽管还是像在过家家。
然而,即使量体温,戴口罩,也不是每家洞洞都有运气一直开着。瘟疫反攻之后,有家十元大舞厅贴出通知,因为“疫情防控暂停营业”,比起去年贴的“检修线路暂停营业”,好歹稍微像句人话。有的舞厅虽开,一开场就在限制入场人数,灯也亮得又像照相馆了。有的舞厅运气更差,便衣抓到舞女舞客现行,勒令关门。结果又像以前,有幸开着的几家人头涌涌。有天,周眼镜跟长发狐媚说起,她说:“抓啥子抓嘛,现在地摊都可以摆,还是让大家挣点钱和消费嘛。”
一个闷热下午,周眼镜骑车在罗马附近东转西转,山大王关门,另一家也关门,到了第三家洞洞门外才有音乐。虽是照相馆,人却不少。他看到山大王好几个“老员工”(用一位舞客的话说),其中就有那位小个子大眼睛孃孃,他在山大王看熟了,几乎每次,搂着恩客在墙角打飞机,她都低头在亲恩客乳房,一直亲,让你觉得她不仅亲得卖力,而且真的喜欢亲。大眼睛孃孃也把周眼镜看熟了。在山大王,有那么两三回,周眼镜差点就跟她跳了,他甚至觉得,大眼睛孃孃跟他短暂对视的眼神在说:“走嘛,去抱一下,让我也亲一下你的奶奶。”
但是,这天下午,舞池那么亮堂,大眼睛孃孃显然不敢亲恩客的奶奶,而是跟一个高胖大叔跳起满场飞的交谊舞。比起跟恩客跳交谊舞,她肯定更喜欢亲恩客的奶奶,周眼镜想。
“灯亮,是不是唤不起你的邪恶感了,是不是早晓得就在外头开房搞了?”一个卷发披肩的气质孃孃说,地道省城口音。等到山大王关了四五天重开,全场透亮,周眼镜跟这个孃孃跳了几曲。他第一次跟她跳,还是前一阵灯黑,用孃孃的话说,他俩上次只打了几个干呵欠(作者注:过干瘾),因为周眼镜没打飞机,戏称昨晚才交了公粮。跟气质孃孃跳之前,周眼镜有天坐她身旁,看她抽中华烟,用手机看股票,觉得这个孃孃比较洋盘,会想(作者注:想得开)。
这次,周眼镜故意问她,今天灯为啥这么亮。“这几天高考啊。”高考除了封路限行不准跳坝坝舞这些,关舞厅啥子事?“因为也要限制考生家长来舞厅嘛,免得你们这些人影响考生复习,总之,要营造一个气氛嘛,过几天就对了。”孃孃说,很淡定,仿佛洞洞灯亮,真的只跟高考有关。嗯,考生要是考得好,是不是录取之后,也把老师喊来跳几曲呢,就当谢师,周眼镜开玩笑。
“你就不晓得,学生给起钱来才大方哦。”气质孃孃说,又给周眼镜讲起上次说过的故事。有一次,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娃请她跳舞。娃娃说姐姐跳一曲嘛,她说你该喊我阿姨了,我不跟你跳,你太小了,我的娃娃都比你大了。但是娃娃又说,姐,你还是跟我跳嘛,我都是老鬼了,到处的舞厅,我都跟着大人去耍过。
于是她就跳了。想不到,娃娃老鬼不仅很硬,而且自诩可以忍着不射。姐姐不信邪,觉得你算啥子,我才是老砂鱼,就在他的耳边讲故事:“我就跟他讲日本黄片,老公上班去了,老婆在家就偷人,偷隔壁老王。老公刚走,隔壁老王就从阳台翻进来,两个人就抱到一起,架势亲(作者注:架势就是使劲)……”最后,娃娃老鬼射了,说,姐,你今天不是给我打出来的,是给我摆出来的。
周眼镜想,娃娃老鬼这个事,气质孃孃显然得意,不然不会讲两遍,或许,跟其他恩客摸摸搞搞,她也把这当成调情妙方。他没看错她,抽中华烟,用手机看股票,还讲荤故事,毕竟省城人,安逸惯了,就算跳舞挣钱,再咋个,也像那些真真假假的网红文章写的,需要讲点生活美学。上次,气质孃孃虽然没在周眼镜的耳边讲黄片,但她也说自己喷的CK香水,还说要是出去开房,就找情趣酒店,洗干净了,一人先端一杯红酒,再来做爱。周眼镜甚至觉得,气质孃孃不差钱,就像几年前,刚去洞洞不久,另一个本地孃孃给他说的,貌似轻描淡写,她有房子,也不缺那点儿钱,来这里耍,只是为了“找点儿感觉”。
不是所有孃孃都像气质孃孃那样潇洒。有些孃孃,年老珠黄还在舞厅兜客,或许,就跟他听一个大叔说的,底下水都没得了,又停水又停电,要是再停气,就喊瓦塌了(作者注:完了)。周眼镜很少请这些孃孃跳舞,但他之前很少想到,有些年纪大的孃孃,也不怎么敢请相对年轻的舞客。瘟疫反攻之后,周眼镜就在五元洞洞遇到一个六十左右的舞女,马尾巴染得黄黄,即使灯暗,他也知道长相很丑。可是,这个孃孃一番话让他不安:“看到帅哥根本不敢请你,长得太帅了不敢请啊。耍安逸哈,帅哥,真的不敢请你。”他有些感动,不是因为孃孃夸他,而是不知所措。
高考之前一阵,因为东门几家洞洞关门,山大王涌来不少陌生面孔。不管灯亮灯暗,这里的人流高峰,通常在下午三点过后。这天,周眼镜正午就来了,耍了三个多小时,跳了二三十元,东看西看,到处偷听,他觉得差不多了。走之前,如往常那样,他坐在阴暗卡座歇息。一个黑衣黑短裙的孃孃,相貌平常,身躯粗壮,乳房很大,露了一半,走路是很多乡下女人那种步态,一拖一摆,从舞池那边走来,坐到周眼镜身旁。隔了几分钟,孃孃又像自言自语,又像跟周眼镜搭话,说她站累了,过来休息一下。
好饿哦,孃孃说,上午十点她就来了,六点过吃的早饭,九点过在家吃了点东西就出来了,中午都没吃,现在饿得很。
“那你咋不出去吃点?”
“外面吃好贵嘛,还是回去弄算了。”她说,晚上煮稀饭,她喜欢吃稀饭,一年四季都吃稀饭。今天晚上,她想炒盘苕颠儿下稀饭。
孃孃说她第一次来山大王,家住东门那边,有点远,平时都在东门一家五元洞洞,那里前一阵亮得很。但是,今天来这里,她也没挣到啥子钱,大半天才跳了二三十块。门票十五元,来回的公共汽车钱,这些扣下来,赚的不多。好饿哦。
“既然饿了,那你早点回去做饭嘛。”周眼镜说。
“这么早走划不戳啊(作者注:划不来)。”孃孃说。
周眼镜给了她十元,让她去吧台买盒快餐面吃。孃孃收钱道谢,说你好好哦,人又称抖(作者注:端正),又有气质,穿得又时髦,唉,好人还是多啊,好人一生平安。但这十元钱,我要买好多菜哦,还是不买快餐面了。
周眼镜有点尴尬,没出声。过了几分钟,孃孃突然说:“你坐过来,坐过来摸一下嘛,我不另外收你钱,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。”不不不,周眼镜说,你这样我才不好意思。然后,孃孃伸出两手给周眼镜看,她的十指有些弯曲。风湿,她说,膝盖也有。这么些年,吃药都吃了十多万了。
不像其他孃孃,她一个月只能跳十来天,每天可以挣个七八十或八九十。每天也只能跳一场,因为站久了站不得。
“我再去那边站一下,你慢慢耍哈。”孃孃最后说,一拖一摆,走向最黑暗的地方。(全文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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